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的Gojek平台,作为一款一站式生活服务平台,已将印尼街头无序的“摩的”文化数字化,覆盖五国、市值超百亿美元。
2.然而,Gojek平台的200万注册司机中,超过70%陷入债务危机,收入缩水、工时超限、医保缺失等问题困扰着他们。
3.司机们通过创建幽灵账户搭配虚拟GPS程序,高频接单套取平台奖励,但这种做法无法解决根本问题。
4.面对生存压力,司机们在抗争中寻求改变,要求降低佣金、提高工资,以及对送货服务进行监管定价。
5.在数字时代的背景下,Gojek司机们在抗争与生存中书写着矛盾的辩证法,寻求通往尊严的距离。
“风穿过我的夹克,后座坐着整个未来。导航说‘前方右转’,可路,明明是我开出来的。”印尼雅加达街头的200万名摩的司机如是说。
雅加达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我站在泗水街头,看着穿着绿色夹克的摩的司机们在雨幕中穿梭,摩托车引擎的轰鸣与雨声交织成城市的脉搏。
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印尼一站式生活服务平台Gojek创始人 Nadiem Makarim最初的设想——将印尼街头无序的“摩的”文化数字化。2010年,当第一辆贴着Gojek标识的摩托车载着乘客穿过雅加达拥堵的街道时,没人想到这个以“电话叫车”起步的小公司,会在十五年后成长为覆盖五国、市值超百亿美元的超级应用。
如今,Gojek的绿色头盔和夹克已成为东南亚城市的标志性符号。截至2025年,其印尼应用下载量突破5000万次,200万注册司机每天完成数百万单服务。这种 “摩托文化” 的数字化延伸,不仅重塑了印尼人的出行方式,更通过合并Tokopedia形成GoTo集团,将电商、支付、金融等服务编织成一张庞大的数字网络。
在雅加达的CBD,白领们用Gojek叫车通勤;在泗水的夜市,摊贩们通过GoSend配送货物;在巴厘岛的椰林下,度假游客用Go-Massage享受精油按摩;在偏远的乡村,农民用Gopay购买种子和肥料。Gojek已渗透到印尼社会的毛细血管中,成为连接城市与乡村、传统与现代的纽带。
印尼早高峰的车流像一锅煮沸的绿豆汤,绿色夹克在车水马龙的缝隙中划出灵活的弧线。我跨上他们的摩托车后座,就着热带的风穿街走巷。形形的司机构成了我对这个庞大商业机器微小的注解:
“您要去上课吗?”哈迪的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。他每天工作13小时,穿梭于日惹的南部到市中心,往返数十趟。疫情前,他每天能挣30万印尼盾(约140元人民币),但现在收入减半,不得不兼职送外卖补贴家用。“平台派单像撒沙子,我们得像骆驼一样,在沙漠里找零星的水滴。”他的声音混着引擎震动,风从他磨损的袖口灌进去,绿色夹克在背上鼓成半瘪的帆。
在雅加达随处可见的便利店Indomaret旁,头戴绿色头盔的赫尔曼已在线守候。“中国人?”得知我来自中国后,他笑着指向自己摩托上的熊猫挂饰,“我知道你们主席的名字,我知道四川这座城市,中国建的雅万高铁快得像闪电。”他对中国在印尼承建的基建项目如数家珍,尤其谈起中企承建的德龙工业园时眼神发亮:“那里之前招工!但我没技术,我只会拧油门。”后视镜里,他竖起拇指说:“Kerja sama!(合作!)”,跨文化共情的注脚在此刻画下,内心涟漪阵阵不平。
阿古斯的绿色工服夹克里塞着卷起的祈祷毯,一日五次的礼拜更是被他拆解成订单间隙的碎片化仪式。“理解,我要养三个孩子。”算法几乎控制了阿古斯的生计——拒绝远距离订单会被限制接单,客户差评可能冻结账户。他补充道:“平台抽成太高,每单20%,再加上换电和修车费用,剩下的钱barely enough(勉强够用)。”
这些司机们的生活轨迹,折射出印尼数字经济发展背后的矛盾。他们是平台的“合作伙伴”,却无法享受最低保障;他们是城市的“流动符号”,却在算法的控制下失去了议价权。当我问阿古斯是否想过转行时,他沉默了片刻:“我只会骑摩托车,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有知识有技术,不再像我这样。”
雅加达南郊的司机聚集地被正午阳光烤得发烫,抗议者举着“我们不是奶牛”的标语,褪色的字迹在尘土中浮沉,他们要求平台降低抽成、提高补贴。
这让我想起2022年那两起震惊印尼的司机自杀事件:23岁的阿米尔在勿加泗被火车碾压,手机仍停留在接单界面;35岁的哈桑在泗马大桥纵身一跃,绿色夹克上的 Gojek字样在海水中若隐若现。这些极端事件背后,是平台抽成、债务和算法控制编织的生存困境。
根据印尼司机协会GARDA的统计,全国约200万在线%陷入债务危机。他们的债务用于购买摩托车、偿还手机贷款、支付医疗费用,而Gojek提供的“Gopay Later”借贷服务,年利率高达36%,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负担。
司机家庭每月的总支出约为4,000,000印尼盾(约合1760元人民币),但每月总收入仅为3,060,000印尼盾(约合1346元人民币),赤字为 940,000印尼盾(约合413元人民币)。可是算法哪懂饥肠辘辘?司机们必须保持90%以上的接单率和4.8分的评分,否则会被限制派单;Gojek平台算法会监控司机账户,根据表现决定奖惩;如果司机拒绝订单便会被限制接单,却不管拒绝原因是取货点太远、危险区域还是堵车严重。
此外,司机们反映,GPS显示的里程数常短于实际距离,且公司计算车费时仅包含接驾点至目的地的距离,并未将司机前往接驾点的空驶里程计算在内。古尼阿万曾因拒绝深夜前往治安混乱的区域,账号被冻结三天,损失了近百万印尼盾(约合人民币近千元)。
“我们像被算法牵着走的陀螺,” 他揉着疲惫的眉心苦笑,“至少陀螺知道鞭子在哪,我们连对手都看不见。”
收入缩水、工时超限、医保缺失、政策单边、罚款严苛——面对困境,司机们从未停止抗争。自2015年起,在苏门答腊、爪哇、加里曼丹和苏拉威西等地,基于应用程序的摩托车司机发生了近两百次抗议活动,主要诉求包括要求将抽成从20%降至15%,并设立最低工资标准。他们堵塞交通、焚烧轮胎,甚至与警方发生冲突。尽管抗议最终以平台承诺临时补贴收场,但司机们清楚,这种“头痛医头”的改革无法解决根本问题。
部分熟悉数字技术的司机找到了系统缝隙:通过创建幽灵账户搭配虚拟GPS程序,高频接单套取平台奖励。在司机群体的认知里,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作弊,而是对程序缺陷的合理利用。假GPS技术不仅缩短了派单响应时间,更让他们能批量完成订单,在激励机制中抢占先机。2017至2019年间,平台联合警方对20余名涉事司机提起刑事指控,倒逼司机群体发起诉讼反击,试图在数字时代的法律迷宫中寻找支点。
当印尼2030年全面电动化的承诺撞上现实 —— 全国仅2667个充电桩且集中在大城市,司机需自掏腰包承担高价换电成本,而平台抽成始终卡在20%的“生命线”。科技乌托邦的基石,正被车轮碾出裂痕。就在不久前的5月,数千名汽车和摩的司机聚集在雅加达、日惹、泗水等十几个主要城市进行抗议,司机们要求对平台佣金设定10%的上限,取消打折乘车计划,并对送货服务进行监管定价。
站在技术迭代与生存压力的十字路口,当绿色转型的号角撞上生计维艰的南墙,这些车轮上的谋生者又该驶向怎样的未来?
日惹老城区的清晨,阳光透过寺彩绘玻璃,在祷告厅的地砖上投下斑斓光斑。三位刚结束晨祷的Gojek司机正将绿色夹克叠放在松木长椅上,摩托车钥匙串在手腕上叮当作响。
阿卜杜拉从帆布包里掏出用班兰叶包裹的糯米糕,分给同伴时特意挑出一块撒了椰丝的:“昨天接了趟远单,顺路买了莎蒂娅大婶的点心。”他们围坐在喷泉边讨论平台新推出的评分系统,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夜修车的机油痕迹,却用沾着椰丝的手指在手机屏上划出细则条款——这种宗教仪轨与数字生存的奇妙重叠,正是印尼司机群体的日常注脚。
在爪哇文化里,“gotong royong”(集体互助)的传统深植于他们的生存哲学。当司机的摩托车在暴雨中抛锚,半小时内就有四名同行带着扳手和雨布赶来,有人递上热茶,有人用方言咒骂着平台抽成,却默契地分工拆修化油器。
这种社区网络更形成了一套特别的文化密码:他们会在接单间隙用WhatsApp群组共享“避坑地图”,标注哪些区域治安差、哪些路口常被交警罚款,甚至总结出“祈祷后接单率提升12%”的民间玄学。
现代化进程的毛细血管里,车轮上的生存者正书写着矛盾的辩证法:他们被数据异化为屏幕上的绿色小点,却在寺的祷告声中重拾人的尊严;被迫遵循算法设定的最优路径,却在社区互助中走出文化惯性的曲线。当电动摩托的仪表盘取代传统机械转速表,那些分享班兰叶餐食的温度、后视镜里掠过的雕饰,是否会成为数字洪流中最后一道人文堤防?
当夕阳染红雅加达的天际线,我站在独立广场上,看着无数绿色身影在车流中穿梭。这些摩的司机们是印尼数字经济的基石,也是现代化进程中的“隐形人”。他们的故事,是一部关于希望、抗争与生存的史诗。在Gojek的商业版图背后,是200万家庭的悲欢离合,是数字时代劳工权益的永恒追问。
Gojek司机在休息站里,路边煎饼摊前排起长队。刚还完今日贷款的中年男人掀起汗湿的制服,露出腰间的护身符。“等女儿当上小学老师,”他把《古兰经》放回车箱,“我就回梭罗老家开间小Warung(小餐馆)。”当摩托车再次汇入晚高峰的车河,仪表盘上跳动的不是里程数,是一个父亲用脊梁丈量出的、通往尊严的距离。